与君共老番外之雪夜行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雪落无声,一片静谧。
不远处人影拂动,披上夜色的她,轮廓看不清,隐喻美丽,美不自知。
步履间颇有些“举步维艰”的意味,手上还提着一双绣花鞋,金丝线勾勒出的花纹隐没在黑暗里。
平儿,才刚刚睡下。
平儿,平安喜乐的平,四海升平的平。名字里都是爱,有小爱亦有大爱。
她的白月光,她的朱砂痣,她的心头肉。
那少年呢?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是她掌心里的痣,是她眼睛里的光。
是天上的仙鹤误入凡尘,来与她共老。
那少年果不其然站在走廊曲折的终点,等候她。
她的白鹤少年。
即使他现在已然是一个女孩的父亲,是一个女人的夫君,但在杨玉环心里他一直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那个一心一意只爱她的白鹤少年。
他还背对着她,她想他是在听雪,不愿打搅到他。于是轻轻的走过去,走到最跟前不能再多近时才踮起脚尖吻过他的耳垂轻轻唤出那个名字
“白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经过她的嘴唇沾染了说不出的美好韵味,道不明的缱绻温柔。
反倒是他,总爱变着法叫她,刚刚成婚的时候他还只是叫她“玉环”到后来叫的越来越亲,每次听到总觉得有些肉麻。
特别那声“环儿”最叫她吃不消。
却从来不肯叫她一声“玉奴”只因为多少年前已经去了的那位先帝生前最爱那么叫她。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他“小气”,从前只知道他是执拗的,却不知道他的“小气”也是种执拗的“小气”简直小气的可爱。
她懂了他的心思,每每揶揄他都会笑着捎带上那句:“陈年老醋,你倒吃的起劲。”
然后看少年心虚的急声辩解:“我没有”那个样子的他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只有少年才没那么老成,以至于不会游刃有余的打马虎眼。也只有少年会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不知所措,红了耳尖。
她都看在眼里,所以她有时会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她希望白龙永远都是少年白龙,等她朱颜暮齿,青丝白发。他还是少年的他,眼睛里还是那壶月光酿的辰星。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少年的他如此可爱,连同他心里藏不住的那股暗暗的占有欲都让她喜欢,叫她怎么舍得看他老去?
他别扭的不肯承认,他想让她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其实她很想说,玉环是你的,玉奴还是你的。他是她这一生的归属。可是又觉得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她也懒得说了,就由他去吧。况且,看他吃醋也是件乐事。
当她发现自己需得踮起脚才能几乎与他平齐时,需得要用那目光仰望他时,才发现流年短促,倏忽而逝,不知去向,似有无数感慨,不知从何说起。
他转过头去眼中不再有白雪蹁跹,只剩一个她,在心底。
她看见他露出笑容灿烂的虎牙,猝不及防的一阵笑意。
她没想过有一天,她也会不敢看他。他眼里的爱意流动顷刻之间吞没她。
曾几何时,几番云雨,他都不敢注视她,也掩饰不了他的心意。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爱更难掩饰,谁能阻挡它蔓延,谁能逃过那纠缠?
不能掩饰,无法阻挡,最让人无处可逃的东西就叫爱情。
当他们目光重叠交汇,眼睛里只剩对方轮廓清晰的倒影时,天地万物化为虚有,那一秒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那一秒陷入了无处可逃地老天荒的永恒。
无处可逃,是因为不想逃走。
就像那一秒,他和她。
他才到她手上还提着的鞋子,发现她是赤裸着双脚奔向他的,衣衫单薄也忘了披件毛氅,不用想也知道她这一趟来的是有多么匆忙。
他蹲下身来抚摸她的脚踝,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
“平儿好不容易被我哄睡了,踩着鞋子怕会吵醒她。”这样的解释也无力推翻她犯傻的事实。
在心里默默笑话起了自己,笑自己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这般小女儿情态的人不该是她,这个他眼前犯傻的女子竟会是她。
有人宠着爱着的女子当然会犯傻,无人宠爱再傻的女子也不会去犯傻,那样的女子有的是清醒的聪明,因为没有人值得她们为之犯傻,所以犯不着稀里糊涂的犯那一回傻,最后证明自己其实并不傻。要是内心没有写下一大段的爱,没能搁下那一大滩的情,谁又会那一张脸的一个笑犯傻,若不是这样谁又甘心犯傻?
她觉得自己就是被他宠的,宠到傻了。
只见他把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红色的毛氅脱下,是她送他的那件,丝绸系带间还绣着一只她亲手缝好的仙鹤在悠然的飞。
柔软的触感转眼就覆到了她的身上,温暖的包裹着她。
下一秒,他宽阔的怀抱更是温暖到无以复加。
他抱起她的时候,她毫无防备的一声惊叫,盖过了落雪的声音。
毛氅很大,她被他抱起后还能垂落到她的脚边,恰到好处的遮过了她的脚踝,挡住了那夜里悄无声息的冷。
那只仙鹤被她紧张的捏在怀里。
“你快放我下来。”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不放”
“真的不放?”
“不放”少年好听的声音又在耳边重复了一遍,一遍比一遍笃定。声音里的得意开怀昭然若揭,她仿佛看见他还得瑟的摇了摇头,别提有多可爱了。
这样的白龙是她最无法拒绝的,孩子气十足,叫她拿他没有办法。
只好无奈的妥协道:“那你就抱着吧”
“那我抱娘子去赏雪啦。”他说这话时语调轻快,活脱脱的一个孩子,从杨玉华的角度看此刻的他笑得那么肆无忌惮,笑得那么心满意足,笑的那么好看。
让她情不自禁的对着那一张脸的一个笑容笑着犯傻。
心里忍不住感叹,这人怎么生的这么好看,连那双眼睛里的笑意都那么好看。
于是更有种想要把那笑容放在心里小心珍藏起来的冲动,殊不知在那个冲动产生的刹那内心就已经开始了那阵所谓铭记的过程,虽未刻骨,但已铭心,于是就再不会也再不能被忘却了。
能够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对着犯傻已是幸事,更何况那人还是他,这样想她也就释怀了。
她是一个看人看事都看的太透彻的人,那些肉眼看不见的本质的东西,她也都看的太明白,有时过于明白也难免会有深邃的痛苦,能为这少年稀里糊涂的犯一回傻也是种肤浅的快乐。
深邃和肤浅其实那么相似,但痛苦和快乐却那么不同。上半生她有过痛也受过苦,所以她想这一生能够快乐就不要痛苦。是深邃还是肤浅就实在没必要深究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每分每秒都是快乐的,她希望白龙也是,她希望平儿和他都是。这比她的快乐更能让她快乐。
白龙欢喜的跨着大步迈出了屋檐的掩护,她望见黑夜里飘来的白雪纷纷而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人生便如雪佛,自下逐渐消融。
她不自觉伸出手,等候着那片自上而下的雪花翩跹辗转最后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上。终于等到那片雪花最终的坠落,欢喜的抬眸对上了他的目光,那道目光刚刚好也望向了她,让她觉得白龙没有在看雪,而是一直在看她。
她觉得这只是她的错觉,可又不希望这只是个错觉。
明明是他让她犯傻赤着脚来找他,陪他看这一场雪。不好好赏雪,却一门心思看她。这多奇怪,奇怪的有些浪漫,浪漫的有些美丽,让她没有开口提醒他,而是安静的凝视着他,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那张好看的脸庞。
发现那张本就少年俊朗的脸庞被岁月打磨的越发轮廓明朗了,感慨岁月待他真好。却不知在他心里岁月对他真正的恩赐是把她赐给了他,好在有她陪着他一起变老。
那好看的脸突然轻轻的皱了下眉,是她的指尖在他的眉眼间温柔游走,为他轻轻拂去黏在眉峰上的那片白雪,脸上都不约而同的挂着足矣温暖此刻寒冬雪夜的笑意。
杨玉环之所以笑是想起了安史之乱前的那个寒冬雪夜。
“你快放我下来,白龙”
半晌 才听到他说
“不放”声音里的胆怯是面对她时特有的紧张,还有固执的坚持。
“真的不放?”
“不放”
她终究还是拗不过少年的执拗。
等到她终于说:“那你就抱着吧。”他才终于敢抱着她迈开那第一个步子。
她知道他的失礼并非不敬。
到她宫殿的那一路很长,长到足够打碎他坚硬的沉默。
“你不累吗?白龙”
“不累的”似乎是怕她相信自己,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娘娘很轻。”
他极为认真的语气让杨玉环嘴角轻漾起了一丝笑意,被遗忘在夜色里,连她自己都未曾留意。
“总不会比这落雪还轻。”她淡淡道,余音还未散去指尖轻飘飘的滑落了一片白雪,。
“你累了,在前面的亭子里休息一下吧。”
“刚好,我也累了。”少年刚要开口的拒绝都被这一句话堵进了嗓子眼里。
被抱了一路的人怎会觉得累,不过是好让那少年坐下休息片刻。
少年拘谨的坐在她身边,是距离太近让她看清粘在少年脸颊上不肯离去的白雪,她伸出的手迟疑了片刻,只握住了一捧子夜时分的虚无空气,没有能与他脸颊的温热相遇,有些冷。
少年的失礼,可以不当失礼看待,而她的指尖一旦真实的触碰到他,那就是失礼。
黑灯瞎火,又无嫌人,却还是要避嫌。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谁又能担的起天子的怒火?
都说女人善妒,男人难道就不会嫉妒?他们的嫉妒里附加了太多东西,他们的嫉妒过于复杂了,远没有女人的嫉妒来的纯粹。
但其实她并不抗拒触碰他,她抗拒过玄宗,她抗拒过那些男人们觊觎的眼光。那种抗拒是无声的,是无奈的,也是无用的。可是她的的确确是抗拒的。
连她自己都没有去细想过那种抗拒代表着什么。
她不知道让她的手伸出又收回,让她无声迟疑的那阵无法抗拒的情绪到底是什么,是因为雪夜行走,雪落了他一身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还是为了那少年敢于承担一个天子的怒火也不肯放她下来的勇气和执拗,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死罪!
她静静的想着,鼻头发酸。
他不该爱她的,这世上的爱本没有什么该与不该,可是这爱情是致命的,所以不应该存在。他眼睛里干净的一壶辰星,没有觊觎想象,没有晦涩欲望,只有她。她没有想过自己无法抗拒的是种名叫爱的浪漫。
其实她并不抗拒触碰他。
她伸出又收回的手其实是想要触碰他。
那是种渴望,她的指尖渴望着触碰他。只是她不能并不代表她不愿。远处突然亮起的宫灯掐断了她未能如愿的渴望,提醒着她,她是谁。她是杨玉环,她是大唐天子的女人。谁都可以爱她眼前这个眉眼澄澈的少年,只有她万万不可。
长亭外,雪落无声。
披上夜色远走的她,轮廓看不清。雪夜行走,风雪俱来,吹散了此前少年怀抱里的温暖。但还有些温热久久未能散去,都留在了她心里。
长亭内,他目送她步步朝着那光亮走去,千言万语却无话可说。过了良久,她才回过头去在看见他的背影后,她松了一口气。
好在没有和他目光相遇,心有灵犀。
却不知道,那少年在她转身的瞬间,突然停住了脚步,在雪地里驻足良久,眼看她步步远去,直到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阵阵吹散了她的余温,直到雪染白衣,落满青丝,他都未离去。
暗香浮动,是梅花香气。那时,她正要起身离去,他不知哪来的勇气,抓住她的衣袖,触到她的指尖,就快要和她十指相扣。
她竟没有挣脱,他听见她说,白龙,你闻到梅花香了吗?可有些花她注定不属于你。
他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他不能爱她。又或许她的意思是,她不能爱他。
他是否听出了那声音里也有隐隐的遗憾。
她不知道,其实,他看不到她的时,她也分外美丽,此可谓相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她走的很慢很慢,是因为湿了鞋袜,还是因为终归不忍离去?
她在想这是她第一次和他一起雪夜行走,也是最后一次,只怕从那以后再没有以后。她不想知道自己为何不舍,要是心下明了大概会更加不舍。
马嵬兵变,她以为那就是永别了,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她竟有幸能与他再次雪夜行,等春归。
她记得南极仙翁的话语,他说白龙是天上的仙鹤。
可她也记得,他时常化作白鹤,天地浩大也只在她周身盘旋展翅博她一笑。
他左腿不便,行走间总有颠簸。
可她只记得,那少年曾经步步坚定的走向她。那时她已经走远,出来寻她的宫女手中提着宫灯,那明亮愈来愈近了。
那个她以为只留下了背影的少年,现在一步一步坚定的向自己走来。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冻僵了的手,就像他不由分说的抱了她一路。
他知道他不能,却还是那么做了。是无意,是有心他此刻都是失礼的。
她看到他口中呼出寒冷的白气,下一刻变成了在她掌心呼出的温暖。她手中紧握的终于不再是子夜时分那一捧虚无寒冷的空气,也不再是那顷刻就从她指尖滑落消融的白雪。
是他的呼吸在手心里温暖的泛滥。
如果她不是杨玉环,如果可以,她会爱这少年就这么爱着他一直爱到她死,因为这一刻,她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世人言语,旁人眼光,都抵不过他一个眼神里的疼惜。
“娘娘,您不冷吗?”回去的路上,提着宫灯的宫女开口道。
“不冷。”她手心还紧握着少年的温暖,怎么会冷。
她走的太急,竟忘了要他记得加衣。
长亭外,白雪落尽,天地浩大,她眼里也只装得下他的笑容。
记忆中的画面开始重叠,他背对着山河脚踏着白雪步步艰难步步坚定的走向她,直到山河破碎,地老天荒。
她回宫的路上,朝宫女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与她一起赏雪时,他说过,雪落有声,他在听雪落下的声音。
雪落有声,是谁的相思,挂满了枝?
落雪满地,满地相思。
他望向她的眼神消融了白雪,一如当年。
在同一场雪里,他和她再一次白了头发,顷刻白头,来的这样容易。
——END——
迟来的番外,希望你们喜欢。